莲荷凋零于寒塘，秋气呈浮于林表，然而川西北依然草木苍笼，清江碧远。

一夜的火车，跨嘉陵、穿秦、巴，上午10时许，就到了我们此行最为期盼的江油市。其实，我只为青莲乡而来。凡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青莲乡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故乡。我是要在这个神圣的地方循着历史的时空，去追寻这位巨人缥缈的踪迹，感受诗仙清奇的气息，探问他超逸的生命历程和他那旷达豪放，出神入化的诗句的根。

从江油市搭乘通往青莲乡的“的士”，不到30分钟就到青莲乡。宽畅的公路右侧，一座绿树掩映的山岗突兀眼前，李白的故居就在此沿山而踞。这里已建成一处十分完整的文化旅游景点，进山广场上，依次耸立着两个高大的石牌坊，一为邓小平老人题“李太白故居”的牌坊，另一座是民国元老于右任先生题“才华九州横”五个千金难得的行草，这两位时代巨人的题字，不仅是对李白的景仰与追忆，应该还有对灿烂的中华文明的自豪与倡扬吧！

修竹夹道，长廊古香。缓坡而上，一座青砖大院落入眼底，门楼并不十分显眼，都是青砖到顶，琉璃飞檐，一色古建。黑色的、有些斑驳的大门虚掩，显得一处幽静，门楹上书“陇凤院”三个描金大字，遒劲浑厚，入木三分。《辞海》对李白的家世有这样的介绍：“李白，唐代大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隋未其先人流离碎叶（今吉尔吉斯坦北部托克马克附近），他即于此出生。”虽然随先辈颠沛流离，但从“陇风院”以及院内的“陇风堂”等建筑可以看出李白及其先人怀土恋山的乡思、乡情，已不单纯是一种思绪情结，而是流淌于血液中永不消失的印记，并以此传递着民族文化的神韵。在这里蜀山蜀水与陇西风情恰然构成完美的结合。成为璀璨的民族文化融合发展的象征。

陇风院左侧山下，是李太白碑林，数十通石碑或卧或立，或依山崖而雕凿，或就石形而镌刻，真、草、篆、隶，各显功力，堪称上乘作品。诗人狂放的豪歌与孤独的叹息溢于石表，使人既重温太白佳句又领略了精美石刻的艺术造诣，获益颇多。

以“太白楼”为主题的建筑群就在碑林上方的山顶，大理石雕星罗棋布，呈现了不同时段诗人栩栩如生的形象。太白楼左首，有一尊太白举酒雕像，高约二丈，以弯月为衬托，太白先生右手举杯，仰视碧穹，儒冠袍服，柳须飞动。似秋风明月与之酬唱，万顷穹空为其拥揽，我不由想到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名句，一种感喟，一种悲怆油然而生心头，难道这就是李太白的豪放么？是否在半醉半醒的豪放中，正是在借酒消愁？还是在以酒和泪？拟或是无尽的哀怨在不言的怀中？

李白应该属于历史上悲剧人物的那类。我觉得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一生追求的最大目标无非是“功名”二字，李白也不能例外。唐天宝初，他受吴筠等推荐供俸翰林，他以为自此可能成就他的政治梦想，“为君笑谈静胡沙”。孰料，他这样的人根本在政治上得不到重视，正如同汉宣帝时的贾谊的遭遇一样：“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那所谓的供俸翰林，无非是令他给皇家写几首弹唱的曲子，让最高统治者在鐘鸣鼎食之后不至肠胃瘀结罢了，可恨的还有那帮不学无术的权贵的谗言，迫使他在不知不觉的阴云雾障中怅然而去……

使人感到慰籍的是，不能成为贤臣名相，却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孑立着继屈原之后唯一一位把积极浪漫主义诗歌推向新高峰的经典式人物。假如李白成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可能如同贾谊一样郁郁而亡，那岂不造成中国文学中上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想到这里，我倒觉得应该感谢那帮排斥、打击、谗言构陷李白的小人们了。

虽然，“陇风院”几经兵燹，但其经重修后庭院堂屋的设计与北方的古建筑无甚差别，只不过依山势逐级而上的回廊及其夹道的芭蕉与修竹给古香古色的建筑平添了浓浓的巴蜀风情。山坡上的青松与丛林中曲离盘绕的藤条，使我想到在热带丛林作战时异国的山色水光。我徜徉在墨绿色的森森林木的海洋中，又想到山水与人的沟通，人说“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幼年的李白在巴山蜀水中成长，其形神定然融于山水，其灵魂无时不和这山水的灵气对话，一个翩翩少年的超凡脱俗怎能不根植于此？子曰：“仁者爱人。”唯其如是，四十岁出头的李白，因不忍安史之乱的祸国殃民，才决然参与永王李璘幕下，又在其诗中对安史之乱给予无情的批判。雄奇豪放的诗风、瑰玮绚丽的色彩、丰富的想象、流转的语言、多变的音律、构成大诗人独特诡异的特质。

李白是永存的，孑立独行的意境是永存的，空前绝后的不断激发后人的心声是永存的，并且营育了一代一代同一诗魂的承扬者。

下得山来，在李白纪念馆的广场上，我抬头望天，初秋的天气虽不比关中那样万里无云，却在薄雾中播发出蜀山蜀水特有的清新与明快，丛林中不知名的鸟鸣，似乎越远越嘹亮，那些不同音律、不同节奏的语言，分明是诗意的唱合和对清秋的赞美。李白热爱清秋，更陶醉于秋夜、秋夜的一轮明月，一弯斜月。他诗中描写月亮、月光的佳句比比皆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水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虽未作详数，但李白诗中与月有关的句子太多了。连他的女儿也取名为月圆。我去到月园墓拜谒这位千古的姑母，心中不免涌出一股悲凉来。因为这时我忽然想到四十年前在长江岸边看到耸立的青山，李白酒醉后似乎也是因欲揽水中的明月而溺水身亡的，死后就葬于青山。从川北的月圆墓到苏南长江岸边的李白墓，父女俩在地下也远隔数千里，然而，李白至死都怀明月于心胸。他也许是和那洁白清亮的明月化为一体了。

青莲乡，并不以盛产莲藕而得名，只因为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号为青莲居士而绵延亘古，那青莲由来挺立于浩淼的湖面，明彻的池塘之中，当月挂中天，水中的明月与悠悠青莲才紧紧相依，互为里中，“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应该是这位飘然不群的大诗人追求的最高境界了吧？